以一种好似真的很疑惑的语气,发出这番诛心之问,刘胜便做出一副疑惑无比的模样,似乎是在等候卫绾的解答。
但实际上,无论是卫绾还是刘胜,二人心里都十分明白:刘胜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质问。
刘胜在质问卫绾这个儒生——这个虽然算不上‘大儒’‘名士’,却因为崇高地位,而在儒家内部享有足够话语权的儒生:你们儒家,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桉,刘胜当然明白:对于北方的战争,南方人,尤其是那些闲的蛋疼的文人,心里肯定是有意见的。
——仗在北方打,无论是胜利后的武勋,还是失败后的床上,都和遥远的南方毫无关联。
在和匈奴人的血海深仇中,南方人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被战争平摊给全天下的税负,以及民夫劳役。
当然,最核心的问题还是在于:南方贵族的根本,主要在躬耕,而非北方贵族的武勋。
自有汉以来,汉家就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
翻译成后世人更容易理解的话,这句至理名言的意思就是:以末业发家致富,并以本业来守护自己的财富;以武勋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并以文能维持。
再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当下的普世价值观在告诉世人:种地是发不了财的,想发财还是得做生意;
但做生意发的财,绝不能用来做更大的生意,而应该去买更多的田亩,回归到‘躬耕’的根本。
想要得到任何东西,最好的方式,都是在行伍之间建得武勋;
但行伍之间得来的武勋,是不能在行伍之间维持的,在取得武勋之后,必须通过文才来保住武勋换来的一切。
将这番言论总结归纳,也不外乎就是一句:以商致富归于农,以武显贵归于文。
而现如今,出现在南方,尤其是齐鲁一带的言论,主要就是因为对于南方的贵族群体而言,以商致富甩不下颜面,以武显贵找不到门路。
——以商致富,自然就需要放弃农籍入商籍,实在是有损体面不说,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迁入关中,给某位驾崩的先帝守灵,以‘强本弱末’;
以武显贵,又实在是距离可以建功立业的北方太远,一没机遇,二没门路。
相比起被匈奴人伤害的千疮百孔、家家戴孝的北方人,尤其是燕、代一线边境的人,南方人对匈奴人,实在是很难生出切肤之痛;
同样的道理:相比起在战争中建功立业,完成阶级攀升的北方军功贵族,南方的地主老财们,也是在没法从战争中获益。
没有‘家园残破’的切肤之痛,也没有‘建功立业’的切实利益,南方对于匈奴人抱有无所谓的态度,其实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但在某些学派,尤其是以儒家——鲁儒一脉为代表的学派在暗中推波助澜之后,南方对匈奴人的态度,已经开始从过去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逐渐演变成了愈发激烈的矛盾。
——凭什么北方人可以建功立业,我们南方人就只能纳税?
凭什么好处都让北方人占了,我南方人就只负责出钱?
如果没有儒家从中推波助澜,刘胜原本是能接受南方人有这样的牢骚的。
但既然儒家已经从中作梗,刘胜,自也就无法视若无睹了······
“朕听说,儒家虽然是一个学派,且士子都以孔仲尼为祖师,但内部却分成了许多个派系。”
“以《诗》《书》等诸学分成几个流派,倒也还能勉强理解;”
“但朕实在是有些奇怪:怎么就连《诗》,都能分成齐诗、楚诗、燕诗、鲁诗等数个流派?”
“真要这么算下来,儒家六殿各以地域划分,岂不是分成了好几十个流派?”
“这么多流派各说各话,各自抓着孔仲尼的某一句话,以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样一个自身内部都无法统一,主要流派就要二十多种,主张的思想就有好几百个的学说,真的能引导天下人向善,乃至致君尧舜上吗?”
见卫绾久久无言,刘胜自又是接连道出几问,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而在刘胜斜对面,听闻刘胜这一番询问,卫绾本就有些涨红的面容,也随之带上了满满的憋闷。
——致君尧舜上!
自春秋战国以来,诸子百家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
儒家说,以礼治世;
墨家说,天下大同;
法家说,变法强国;
农家说,稼为国本。
就像是一百个人眼中,必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在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心中,也都有着各自的追求,和崇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