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瑢记得繁京旧城楼上初相识,一个俊秀少年正在卖自己的字画,且论字论画,皆是笔法绝佳。少年人在书画之上能有此造诣,若无名师指点,便是天赋极高。后来在楚国虞陵的晟王府里再见到林璎时,少年已生得极是俊美,仿佛是从他自己的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直到此刻,刘瑢都不敢相信那样一副如琢如磨的皮囊里竟然包藏了这许多玲珑诡谲的心思。
刘瑢皱眉,写下“为何”二字。
莫妄谈道:“楚惠王若借你之手杀了宋王,对他来说,自然是好事。所以师兄问的,应该是楚惠王为何也想借宋王之手杀了你与师父吧?”
刘瑢自觉与林璎相交甚浅,无冤无仇,而林璎更是连义父的面都没有见过,为何竟会动此杀心,且想出如此歹毒的计谋?
莫妄谈轻叹一声:“其实……师父与楚惠王,有杀父之仇。”
刘瑢看向莫妄谈,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是师父让我下毒杀死楚惠王的父亲的。这件事,我一直以为楚惠王查不到,不曾想,他还是查到了。
师父命我去杀楚惠王的父亲,是因为师父当时突然知道了一件事——你的母亲,齐国公主,是死于琳琅与东方毓的一场灭宋的计谋里。同谋者,还有当年的宋宫美人,楚国的九公主,琳琅一母同胞的妹妹,楚宁王的母亲林珑。
当时我问师父,为何只命我毒杀晟王琳琅,而不杀其他两位同谋。师父说,因为他作为诸葛世家的传人,曾向他的义父发过毒誓,不能杀虞陵东方氏的嫡系子孙,否则——‘一生所求不能得,一切欢喜皆寂寞。’”
刘瑢还来不及消化这些倾泻而来的陈年秘事,又听莫妄谈继续道:“而且当时杀死刚刚一统楚国的晟王林琅,又将这事嫁祸给宋国,便能逼楚国加入四国伐宋的盟军里,变为五国伐宋。师父是想一箭双雕,既报私仇,也定大局。
再者,楚国之内肯定会有人认为林琅之死要归咎于立即继任楚王位的东方毓。如此一来,另外两位害死齐国公主的主谋,也自会有人替义父夺了他们的性命。那个人,便是与他们同归于尽的楚惠王的母亲。
而师父的隐秘谋划,全都被楚惠王林璎半猜半查地知道了。
人证便是当年害死齐国公主的凶手——陆氏医婆。
那陆氏医婆还有一重身份,便是当今楚国那位年轻丞相陆脩的祖姑母。
我斗胆猜想,陆脩能够从市井小厮一跃龙门入朝为官,多半是因为他的祖姑母向楚惠王举荐了他。而楚惠王凭什么要听一个医婆的话呢?恐怕是因为陆氏医婆用当年谋害齐国公主的秘密换得了楚惠王的信任。
楚惠王一旦知道了这个秘密,便可以顺藤摸瓜地想到,师父其实有许多理由去谋害他的父亲。”
刘瑢姑且将莫妄谈的话全都记住了,想着晋阳关外长路漫漫,有的是时间将这些错综复杂的因果梳理清楚。
刘瑢又写道:“纵使如此,他却为何对我起杀心?”
莫妄谈挑眉反问:“师兄难道猜不出吗?”不等刘瑢反应,莫妄谈已摇头低笑,自问自答道:“也罢,你应是没怎么见过楚惠王。而他又不像宋王,能将自己的心事弄得家喻户晓。”
不必莫妄谈多说,刘瑢恍然大悟。原来,林璎竟对恕儿……如此一来,他自然想要除掉我!
当年身在迷雾,只看得到眼前的战场。而今一语回首,才发现当年的战场竟是别人设计的圈套!
西岭巅山里,无论是齐王、卫王葬身绝世峰,还是宋王葬身绝世峰,或是三人一同陷入戎族人的包围,胜者,都是设计这场圈套的林璎!
想到此,刘瑢不寒而栗,忽然为恕儿心酸起来。一桩一桩的事,一个一个的人,接二连三地辜负她的信任,谋夺她的喜乐……想她身份显赫、运途斑斓,却又有谁真能体会她的孤苦无依?
刘瑢正低头沉思,又听莫妄谈说:“时候不早了,我也不便在此久留。最后要问师兄一事——诸葛世家不可无传人,不知师兄可否尽早选个孤儿留在身边教养?”
刘瑢写道:“已有人选,近在我侧。此子姓薛名繁,品性极佳,聪敏过人,文武兼修,亦习医术,后生可畏。诸葛世家有传人如此,可慰先人矣。”
莫妄谈笑道:“原来那孩子便是师兄选好的传人,我倒是早该想到的。”又对刘瑢行了一礼,“这样小莫便可放心辞去‘岛主’一职了。”
刘瑢写道:“辞朝堂退隐江湖者甚多,抛江湖事朝堂者鲜少。师弟可否心意已决?”
莫妄谈不答反问:“师兄曾贵为齐国之君,如今退隐江湖,重掌璇玑孤岛诸葛世家的生意事,也可否心意已决呢?”
刘瑢写道:“能者须以自知之明审时度势。我虽有济世之心,却再无建功立业之能,索性于旁处尽些绵薄之力。当年大业、权位于我,不如故人唤我一声‘诸葛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