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阿音大婚在仲夏与季夏交叠之间的洛都,梅雨霁,暑风和,青如釉色,恰似某日里宫人忘记收走的丝帛,为朝露染就而成的水碧。
这桩婚事来得并不容易,择风流,抑或是择权柄,于我而言,二者皆不可抛。
阿音于我,是饮下便于沉醉中无法醒来的醇酒,权势于我,却是保全尊荣性命的一方圭璋。
那日在永安殿,父亲已将一方国玺放在了我面前,是试探,抑或是唤我回心转意……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此恨,无计可消除……
向父亲叩首谢罪的刹那,我的确承认心是抽痛的,那是放弃后的无力感,满心低落,我本可以……只需一伸手,便可以将国玺握在掌心。
世上最惨淡之事,非我无能为力,而是我本可以。
但后悔不过一瞬,回到宣平王府,清芷院中却无人翘首顾盼,也无人上前挽我臂膊,对我笑语相迎,或者是……在我肩上狠狠咬一口。
也只后悔到此时,我便明白过来,到底什么,才是我此刻真真想抓住的。
手握权柄,位正东宫,是亲臣,更是权臣。
没有帝王肯容忍储副擅权,更不可能容忍庶政越过大政,握住了国玺,便等于是握住了父亲的猜忌。君臣父子,到底是君臣为先,父子为次。
王孑然一身,王无亲臣矣。
那日我带着满身的疲惫回了王府,本以为阿音会在院中,在廊下,在窗前翘首等我,我唤了几声,却只叫来了素衣。
合欢花在初夏的风中微微翕张,好像初开的雉尾,一树高花之下,却失了阿音的影子。
她确是抛下我走了,两日来我被困在宫中,她不得一字,也不闻一话,她自然觉得我会抛下她,自然觉得我会选择那世人都想握住的欲望。
所以她走得干干净净,走得潇潇洒洒。
她万事万物都想周全了,唯独没有想周全的,是我的一番心意……
她自以为成全了我的权欲,却不想我视权欲,若视迎风执炬,动辄有烧手之患,可对她的爱欲,却能在此刻便能拥有,便可成全。
我骑着马追上阿音的时候,她已出洛都北门二十里,我从背后赶上去,瞧见她的背影平静万分,像是摒了整个俗世,也像是为整个俗世所摒。
“你给我站着!”
在此之前,我对她从无疾言厉色,一声怒吼,却无法将心中愤懑发泄一二。
我所恨,不是在永安殿中,父亲逼我抉择。而是当我抉择过后,回首一顾,忽而发觉我所慕恋之人,一言不发地转身出走。
自以为是成全,实则是糟践。
我横着马身拦在她面前,尤不解气,将她拽下马,紧紧捏着她的手腕,怕她趁我一不心,又跃上马背溜走。
她的泪水簌簌落下,她细声哽咽着看我,道:“我以为你出不来了……”
都是她以为的,我却无法怪她。
此处是吾乡,抛了她……我可退十步退百步,回头即是退路,可她若是依附了我,便是除我之外,再无所樱
可我……亦不能没有她。
她于我,不是附木丝萝,而是相濡以沫。
我并未劝她许久,也许……只是因为她从我身边离开的心并不坚定,她还是抱着我,告诉我,“我哪儿都不走,我要去你家。”
那日我和阿音还是携手回了王府,握着她的手,我总算明白,此时于我最美好的事,仅失而复得一样。
悠悠苍,何厚于我?
出宫不逾一旬,宫里便下来旨意,着礼部备婚。
这桩婚事来得不易,与这道圣旨一并下来的,还有其他兄弟们对我的忌惮。
二哥哥只道我娶了个大燕嫡公主,日后在朝中,必是更加如鱼得水了,这对我并非一件好事,婚后……我还是要回到云中去的,却不想带着满朝嫉恨的目光走。
二哥哥要让我水满则溢,我便让他求仁得仁。
婚前那些时日,我常常带着阿音在洛都城中招摇,满城上下都知宣平王与大燕公主情投意合,朝野里也流传起我与阿音的闲话……
为着此事,父皇甚至还召我进宫训斥过,二哥哥见此,自然是对我又放下心防,只道我沉溺于情爱,不足为虑。
二哥哥轻轻放过了我,便将所有精力都放到对付大哥哥这件事上。
大婚那日,洛都城着尽风光,宫内宫外,百官朝贺,金盘中托着的一双喜雁,祝愿我与她鸿雁于飞,白头偕老。
亲王大婚,着的是冠冕玄衣、纁裳罗带,衣袍上绣着的是烟霞黼黻,是太阴,是太阳,阿音在我身边,亦是身着无比繁重的礼服,茜红的衣袍上绣着的翟鸟,宛若于碧血中直上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