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槐的和善姿态无疑是给陆璇玑暂时撑起了一座足以遮挡风雨的方寸地,这让心中早早做好最坏打算的陆璇玑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等着刀子抹脖,却等来了细羽微拂,惊喜之余,心底泛起一丝茫然。应该是晁槐特意吩咐过,她被安排在晁家府邸中的一处临湖小居中,坐享一份难得的幽静清凉。晁齐岩和侄子晁禅,一个是资历极老的北狄大将军,地位权柄煊赫,一个乃李弼死后俨然已是北狄魔道排行第二的枭雄人物,想必都不至于跟一个陆家后辈女子斤斤计较,不过晁家的暂时隐忍,并不意味着陆家可以轻飘飘揭过此事,虽说晁郸在大哥晁槐面前不值一提,不过与南朝大族子弟相比,仍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俊彦,平白无故在异乡遭此横祸,陆家不主动现身给个说法,不能服众,陆斛此时就站在临湖小居的窗栏前,安安静静听着女儿讲述那一场凶险异常的惨痛经历,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不曾提出质疑,也没好声安抚,陆璇玑脸色凄惨,压抑心中苦痛,尽可能以平缓语气诉说悲恸,陆璇玑自认为没有出纰漏,女子是天生的戏子这句话不无道理,陆斛身为甲字陆家当代的掌权家主,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当得起风度翩翩四字评价,两鬓虽已泛白,却仍是能让女子心神摇曳,尤其尝过情爱滋味的妩媚妇人,更为痴爱陆斛这类犹如醇香老窖的温润男子,等女儿陆璇玑一口气说完,等了片刻,陆斛这才缓缓转身,盯着女子的眼睛沉默不语,陆璇玑下意识眼神闪躲,心生惊悸,再想亡羊补牢,在陆斛这种久浸官场大半辈子的精明人物面前已是徒劳,更何况知女莫若父,无论再怎么隐瞒,真相始终不会改变,又怎能滴水不漏,此刻心中了然的陆斛怅然一笑,慢慢走近陆璇玑,替她摘去所佩戴的素白面纱,慈爱望向那张近乎陌生的破败容颜,一手轻轻按在她紧绷的纤细肩头,摇头轻声道:“傻孩子,爹要是不紧着你,怎可能就只有你一个独女,你所说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爹和你都心知肚明,至于能否骗得了晁齐岩那只老狐狸和他孙子晁槐,只能听天由命。”
陆璇玑心头酸楚在这一刻尽数涌出,几乎就要一股脑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突然脑海里蓦然浮现出那个陌生人面容,她突然攥紧拳头,指尖刺入掌心,疼痛感使得她清醒几分,最终咬住嘴唇,将头靠在陆斛肩膀。陆斛轻柔拍着女儿后背,轻声道:“晁郸尸体还未寻到,不出意外将是一座衣冠冢。璇玑,你真愿意阳人结阴婚?”
陆璇玑决绝道:“这是不孝女的分内事。”
陆斛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陆斛走后,本就幽静的临湖小居复归寂寥,陆璇玑抬头望见梳妆台上的一枚铜镜,慌忙起身,发了疯似得丢出去,砸在墙上。
她心中大苦,眼眶无泪。
将军迟暮惧新甲,美人白首恨铜镜,可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如今境遇,仿佛一眼就可望断余生。
梁尘入武象城以后,换作平时自然要选一个居高临下的住所观察城中地形,不过武象不比其它城池,乃金蝉州州城,尤其他对于刺杀潜伏一事,烂熟于心,通晓许多雷池禁地,一旦出了纰漏,插翅难飞。靖北王府围湖而建,四周以王府为圆心,诸多将军和权贵的府邸以掌权多寡渐次而立,其中也有几栋地势较高的酒楼,方便登楼以后居高俯视,花鸳机以前所经营的望月楼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些便于观察王府珍贵地形的高点位置,尽皆被府上的密探牢牢掌控,外地若有陌生面孔入城,登楼以观景由头故作眺望,根本等不及有风吹草动,就被府内鹰犬暗中刺杀,所幸活下来的也只是靖北王府想要放长线钓大鱼,花鸳机蛰伏宁州数年,若有一步走错,也要被板上钉钉的就地斩杀,注定不会留下一丝一缕痕迹,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归根结底还是身在雷池却不越界,所以那些自以为投机取巧一头扎入那座波诡云谲的宁州暗谍,根本与光亮处行走并无两样,所作所为等同自杀。梁尘也是事后得知,他从天机阁回家到及冠那一小段时间,府上侍女仆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暗中盯梢,梁澈亲自落实每一个细节,蛮不讲理地给整座宁州城来了一场铁血肃清,揪出来的杀手刺客不下七十人,也不管背后鱼饵动向,果决绞杀,一个活口不留,几位品秩不算低的北境官员一夜之间将家中搬空仓惶跑路,最后都被岳岩带兵当场擒杀,仅仅一旬光阴,那些富丽堂皇的奢华府邸,彻彻底底变成人走茶凉鸡犬不留的空荡之府。
故而梁尘只是拣选了一处地势平缓的朴素客栈入住,此地离漱玉泉较远,进门以后看似随口问过了武象城内几个风光无限好的游览景观,从店里伙计口中得知过两天就是十五,雷音寺香火鼎盛,外来乡绅士族和手头富庶的商贾,不远万里前来,几乎都喜欢选在初一和十五这两日去雷音寺供养一尊菩萨,或点燃一盏长命莲花灯,不过仅仅小小一盏灯的贡钱,最低也要百两纹银,虔诚礼佛的,出手动辄就是黄金几十两,是个销金无底洞,武象城内就有一豪门大户为整族燃灯数百盏,大手挥去便是一掷千金。
店伙计大概是瞧不起梁尘这个外地人平平无奇的装束,口中提及这些,语气倨傲无比,总是有意去说兜里没有几百两银子就莫要去雷音寺打肿脸充阔